我们回到了京都,与其他人在朱雀楼分道扬镳,只剩下我和陆阎。
春日温暖,正是京都最佳时节,处处闻啼鸣雀鸟,初春樱花簇簇粉雪,涌满枝头,香动满城。
有小贩在白堤下卖糖葫芦,陆阎过去买了一串递给我,他走在我的左侧,挡住来来往往的人流,时光慢悠悠,我们也闲闲散散地逛。
他边给我介绍京都的各处胜景,边沿路买小吃给我,又时不时拿着手帕替我擦嘴,我忙着听,忙着吃,忙着看,一时也不得闲。
走上白堤,风细细柳斜斜,往远了看,花动一山春色,近处则江碧鹭白,路过杏花巷,深巷老妪在卖杏花,昨夜大约下过雨,脚底青砖薄湿,小草微酥,我们钻进巷子里去,买了一斗酒、一捧杏花,想把肆意的春色带回宫里头。
逛到长宁街,两侧酒楼各色幡布,衬着洁白的云、湛蓝的天,随风起伏,像海浪,温柔的,波光潋滟的,呼到金色的春光里。
我侧头看陆阎,他捧着花,几枝杏花峭然,雪色映着他浓秀的眉眼、清朗的笑颜,只是那黑衣沉闷了些。
我隔着花拥抱他的手臂,轻声说:「回去我给你做几身春天穿的衣裳。」
陆阎把花换到另一边去,腾出手来揽住我的肩,他的唇角也漾起涟漪,「做什么颜色的?」
我倚着他的手臂,细细说着:「我做衣服向来讲究灵感,你看这蓝天白云,十分好看,就照着这,先做一身蓝白,绣些祥云图样,再瞧这满川烟柳,做身石青色吧,纹些柳条叶、画些奇石。哎呀,杏花、樱花也都好看极了,就再做一套月白、一套淡粉,你说好不好?」
陆阎低声笑道:「你这是要叫我把这一朝春色穿在身上了,蓝白、石青、月白都好,只是淡粉,你自己做一身穿就好了,我这一大男人,不能够吧。」
他见我似有不悦,连忙说道,「其实做成内服穿在里头也可以……」
我还想说些什么,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,几匹急马迎面冲来,陆阎抱着我一个飞身躲开去,一斗酒洒在地下,喂了泥,几株杏花撒落在地,又叫马蹄碾碎,零落在地。
马嘶鸣,猛地刹住,掉转过头来,中间那人翻身下马,朝我们走来。
待看仔细了,却是沈奕。
他站在我们面前,手上握着驯马绳,右唇勾笑,看着我道:「京都春色无边,真是好时节。七七,你若是喜欢,我们在这成亲也不错。」
陆阎握紧我的手,对着沈奕冷道:「沈老四,你进得来京都,还以为能回得去吗?」
沈奕目光落在我们相握的手上,目光冷了下来,只见他拍拍手,隐在暗处的杀手出现,这条街道两侧的商贩也变了模样,从摊子里抽出明刀来,算下来,大约百来人。
沈奕慢慢道:「我回不回得去不一定,只是你陆阎,今日是回不去你的皇宫了。不过,我们也不一定要同归于尽,做个交易,今日我把七七带走,你回你的皇宫。」
陆阎禁不住笑起来,「沈老四,你太小瞧我了罢。要杀便杀,送老婆这种事,我可干不出,不过我倒是好奇,这京都四处警戒,你倒有本事,能带着这百来人混进来,有人帮着你吧?」
沈奕沉下脸来,手一挥,杀手群涌而上。
陆阎侧过脸同我说话,「真是抱歉,本想带你二人世界的,谁知道这打打杀杀没完没了。」
说着话,已有杀手挥刀至面前,陆阎横飞起一脚,踹了当先一人,手一勾,左手将刀反握在手上,横劈来人。
他一手牵着我,一手拿刀,挡在我面前。前面乌压压的敌人杀过来,他手起刀落,将一切危险劈断在身前。
他总是这样,不叫人伤我半分。
可不知为什么,今日陆阎有些异常,才刚开始打没多久,他就有些疲态,有一刀他避让不及,手臂划了一道。又刷刷刷几把连环刀四面八方劈过来,他大腿上也划了几道血痕,他有些踉跄,可仍紧握着我的手。
祁连山那场杀斗历历在目,不能再这样下去了,陆阎没有九条命,我不能让他再出事。
我咽下一切情绪,陆阎从不放弃我,只有我能让他放弃我。
我低声说,「对不起,」旋即用力把手从他手掌中挣开,又冲着沈奕吼:「你叫他们都停下,我跟你走。」
每当这个时候,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废物。
杀斗暂时停止了,陆阎用刀支撑着全身,勉强站直,他望着我,「七七,不要犯傻。」
沈奕走到我们面前,看着陆阎摇头道:「显而易见,祁连山的时候七七选择我,三年后她仍然选择我。你今日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?是不是打没多久就打不动了?多亏七七,她今天身上的熏香是为你准备的。你一直在吃药调理内力,这香正与你的药相克」
我手脚发凉,低下头,去嗅自己领口的味道,这熏香是莞尔送给我的,我一直不舍得用,今天到了晋都太高兴了我才第一回用。
但莞尔不可能会害我。
我看着沈奕,他笑得阴恻恻。
我忽然明白,就连莞尔同我的情谊,沈奕也能利用,他始终留有后招。
不管我逃不逃,他都有办法利用我来害陆阎。
陆阎看着我,他那样失望地站在樱花树下,飒飒樱花落在他脸上,也掩饰不住他脸色的煞白。
他问我,「七七,你都不知道的对吗?」
我攥住袖口,指尖陷入掌心。
沈奕握住我的手,他的手很冷,像是毒蛇缠上手,直叫人在春日里也发寒。
他贴着我的耳边低语,「七七,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,你想要他活下来就别解释,乖乖跟我走,我会给他解药。」
这样亲昵的动作,在陆阎眼中,大约以为我真的与沈奕勾结。
可此时此刻,我除了拖延时间,没有别的办法,我不能拿陆阎来冒险。
我望着陆阎,很艰难说道:「对不起。」
陆阎喉头滚动,红着眼睛连道几声「好」,又忽然捂住胸口,吐出一口黑血。
我无法上前一步,只能克制着,冷着语气:「陆阎,不要再发动内力了,你一动那毒就发作得越快。」
陆阎抬眼看了我一眼,那是叫人心凉的眼神,他眼中再无那温柔的光芒,像春日融融那样的光芒。
沈奕神色得意,牵着我想走,不过,他没有笑到最后。
霍朔带着军队来了,包围了这条街。
霍朔问陆阎:「留活口吗?」
他摆摆手,摇头说道,「不必留活口。」
霍朔看了我一眼,犹豫道:「七七姑娘呢?」
过了许久,才听见陆阎说道:「她爹娘在宫里等着她,没必要叫老人家伤心了。」
他又背着我偷偷准备惊喜,我怔然地看着他,眼底很干涩,我揉了揉眼睛,眼睛很疼,可是一滴泪也没有,原来人伤心了,也会哭不出来的。
沈奕紧紧攥着我的手,他仍不服输道:「陆阎,我死了,你没解药一样要同我陪葬」
陆阎揉揉眉心,疲倦道:「沈老四,你做事向来做绝,这毒制出来就没有解药了吧。不过,就算要死,你也死在我前头。」
陆阎强撑着,沉着眉眼向霍朔点头示意。
霍朔领会,手一扬,步兵杀上前来,沈奕并没有束手就擒,追随他的杀手殿后,为他辟出了一条道。
沈奕拽着我拼杀出去,长堤边的樱花纷纷扬扬地落,这方街头却是刀光剑影,不断有热血溅到我的脸上,分不清是哪一方的。
忽然听见霍朔洪亮的声音:「弓箭手,射杀。」
几乎是同时,疾风凛冽,飞箭擦脸而过。
我发上的茶花簪掉落在地,头发狼狈地披散开,滚烫的鲜血骤然溅到我脸上,沈奕整个人忽然倾倒在我身上,我一时不备,与他一齐摔倒在地。
回过神来,他仰脸躺在地上,几支箭矢穿透他的心肺,一袭白衣顷刻就叫血染红了,血汩汩地流,把他身下的泥地也都染红。他依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,血把我的手也都染红了,我颤着手扶起他。
沈奕勉强露出笑容,侧过身子把地上的簪子捡起来,努力地抬起手来,想把簪子别到我发上来,他一牵动,血又加速流,我摇摇头:「你不必这样……」
他脸色惨白,又很费劲地说话:「我知道你怨我,只是现在我都要死了,你就成全我一回。」
我不知再说些什么,他的手抖得厉害,可是坚持把簪子簪到我发上,望着我笑,原来他也会单纯地笑。
「七七,如果当初我没骗你,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?」
说到这,他突然猛烈咳起来。
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。
「事到如今,我有几分后悔。」他咳得厉害,可还坚持说。
可就算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我也无法再原谅他,也说不出来宽慰他的话。
「过去的事就过去了,沈奕,陆阎的毒,究竟有没有解药?」
他眼神黯淡下去,又不甘心地攥紧我的手,「你亲一下我,我给你解药。」
我抬眼望向站在树下的陆阎,他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,只是表情漠然地看着我们。
我问他,「沈奕,你不会再骗我了吧?」
他怆然地摇摇头,我拨开他额间的乱发,低下头,可我还没有亲到他,一支箭又擦着我的脸颊而过,我回过头,是陆阎挑了地下的一根箭扔了过来,他的目光与我相遇,又漠然地望向别处。
沈奕握着我的手忽然垂了下去,他轻轻叹息:
「以后别这么傻了,我没有解药,真抱歉,初识时我就骗你,快死了还是骗你……」
沈奕死了,天色暗了下来,长宁街千家万户灯火通明,街上的厮杀痕迹被清洗过了,一切重归平静。
所有人都走了,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我沿着长宁街慢慢走,路太长,夜也太长,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。
终于走到巷子深处,我扶着墙慢慢蹲下来,抱着膝盖捂面痛哭。